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熙宁二年,夏。淮南的暑热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湿网,罩在刚被洪水蹂躏过的寿州城外。淤泥尚未干透,腥气混着腐草味直冲人脑。
王安石,这位帝国的“拗相公”,正立在汴京皇城司的沙盘前,眉头紧锁。沙盘上,他推行的“青苗法”,如同一片新绿,正艰难地试图覆盖大宋的疆土。而寿州,就是那片新绿上最刺眼的一块枯黄。
“寿州知州马宪,上月奏报,青苗钱放贷一万三千贯,百姓感念皇恩。”宰执吕惠卿轻声念着公文。
王安石的手指重重戳在沙盘的“寿州”二字上,木牌几乎翻倒。“感念皇恩?洪水刚退,田地尽毁,他们拿什么还二分利?马宪在撒谎!”
“相公息怒,”吕惠卿递上一杯凉茶,“马宪虽贪,但至少在推行新法。当务之急,是堵住司马光那些人的嘴。他们正等着看新法的笑话。”
王安石没有接茶。他知道,新法推行之难,不在朝堂的辩论,而在州县的执行。那些盘根错节的胥吏,那些阳奉阴违的官员,正将一场“利民”之策,变成“害民”之举。
“备马。”王安石的声音沙哑而坚定,“我亲自去寿州。我倒要看看,是怎样的‘感念皇恩’。”
01
寿州,州衙后院的仓曹司,霉味和墨臭混杂。小小的县吏陈同,正埋头在一堆发黄的卷宗里,汗水浸透了他的布衫。
他三十出头,面皮白净,本是落第的秀才,在这州衙里当个不入流的胥吏,已经六年。胥吏,是官与民之间的夹层,既被官员鄙夷,又被百姓憎恨。
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知州马宪挺着他那被酒色浸泡过的肚子走了进来,脸上带着一种油腻的焦躁。
“陈同,账目,做好了吗?”马宪劈头盖脸地问。
陈同起身,恭敬地递上两本账册。一本厚,一本薄。
马宪只拿起那本薄的,飞快翻阅着。这本账册上,数字清晰,条目分明:寿州受灾百姓,九成已“自愿”请领青苗钱,总计一万三千贯,秋后连本带利归还。这是一份完美的功绩,是马宪递给汴京的投名状。
“好,好,好。”马宪满意地拍着账册,“陈同啊,你这手算盘,真是本官的左膀右臂。京城来的巡查使,下月就到。你这账,天衣无缝!”
陈同低着头,眼角的余光瞥向桌上那本厚厚的、无人问津的账册。
那上面,才是寿州真正的血泪。
“大人,”陈同忽然开口,声音不大,却让马宪的笑僵住了,“城外张庄的佃户,昨日聚在衙门口,说……说他们不愿贷这笔钱。洪水刚过,种下去的豆子都未必能活,二分利,他们还不起。”
马宪的脸色沉了下来。“不愿?新法是国策,是相公的恩典!他们敢不愿?”
“他们说,马吏目带人去放贷时,是逼着他们画押的。若不画押,便不给救济的粟米。”陈同的声音更低了。
“混账!”马宪一拍桌子,“这是执行!没有雷霆手段,如何推行新法?陈同,你记住了,你的职责,是把账做平,不是替那些刁民鸣不平!”
马宪抓起那本薄账册,转身要走。
“大人!”陈同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挣扎,“若巡查使下乡,问起百姓……”
“问?”马宪冷笑,“本官自有安排。你,”他指着陈同,“管好你的嘴,管好你的笔。否则,你那在乡下卧病的老娘,怕是没人照顾了。”
门被重重甩上,留下陈同在阴暗的房间里,浑身冰冷。
他想起了六年前,自己为何会屈身于此。那年也是大水,他的父亲,一个老实巴交的自耕农,就是因为还不起官府的苛捐,被活活逼死在田埂上。
他寒窗苦读,本想考取功名,改变这一切。可命运弄人,他最终却成了自己最痛恨的“胥吏”。
他走到桌边,轻轻抚摸着那本厚账册。上面密密麻麻,记着每一笔“青苗钱”的真实去向。
一万三千贯。马宪和那些吏目,私下扣下了三千贯。剩下的一万贯,九成是强迫放贷,只有不到一成,是真正给了急需的百姓。
而为了填平那本“功绩簿”,陈同做了一件足以让他掉脑袋的事。他利用仓曹司的职权,暗中挪用了本该用于修缮城墙的“营造款”,伪造成“百姓还款”,做出了一个虚假的“流转”。
他造了一个完美的泡沫。
他知道,这个泡沫一戳就破。他渴望着有朝一日能真正“经世济民”,而不是在这污浊的泥潭里做假账。
可现在,他被马宪用老娘的性命威胁着,动弹不得。他唯一的希望,就是京城来的巡查使,只是个和马宪一样的糊涂官,看一眼账面就走。
就在这时,衙役老张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,声音都变了调。
“陈……陈书吏!出大事了!”
陈同心里一咯噔。
“巡查使……提前到了!船已经靠岸了!而且……而且带队的……是王安石王相公本人!”
陈同手里的毛笔“啪”地一声,掉在地上,墨点溅满了那本厚账册。
02
王安石的官船停靠在寿州码头时,没有鸣锣开道。他只带了吕惠卿和十余名护卫,微服简从,一身青布长衫,看起来像个游学的夫子。
但寿州知州马宪,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。他几乎是滚着爬着冲到码头,跪在泥水里,磕头如捣蒜。
“下官……下”官马宪,不知相公大驾光临,罪该万死!”
王安石没有看他。他看着码头上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,看着他们眼中麻木和恐惧。
“马知州,”王安石的声音很平静,“本相不是来听你请罪的。带我去州衙,看账。”
马宪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官服。他连滚带爬地起身,在前面引路,双腿抖得像筛糠。
州衙大堂,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。
王安石坐在主位,吕惠卿侍立一旁。马宪跪在堂下,连头都不敢抬。
“仓曹司书吏何在?”王安石问。
“传……传陈同!”马宪尖着嗓子喊。
陈同捧着账册,走进大堂。他看到了王安石,这位只在邸报上见过的传奇人物。他比想象中更黑,更瘦,也更威严。
陈同深吸一口气,跪下。“小吏仓曹司陈同,叩见相公。”
“账册。”王安石只说了两个字。
陈同举起双手,呈上的,是那本马宪授意的、“天衣无缝”的薄账册。
吕惠卿接过账册,呈给王安石。
王安石一页一页翻看。他看得极慢,极仔细。大堂里静得只能听到纸张翻动的“沙沙”声,和马宪粗重的喘息声。
许久,王安石合上账册。
“一万三千贯,九成放贷,流转顺畅。”王安石的目光落在马宪身上,“马知州,你做得很好。寿州,是推行新法的楷模。”
马宪一愣,随即狂喜。“谢相公夸奖!全……全是相公指导有方!”
王安石笑了笑,那笑容却比冰还冷。“是吗?那本相倒要去乡下亲眼看看,这‘楷模’是何等模样。”
马宪的笑容僵住了。
“相公……乡下路滑,灾民粗鄙,恐……恐惊扰圣驾……”
“本相不是来享福的。”王安石站起身,“陈书吏。”
陈同身体一颤。“小吏在。”
“你,拿着账册,随本相下乡。本相要你,对着账册,一户一户地指给本相看。”
陈同的脸,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。他知道,末日到了。
去张庄的路上,尽是泥泞。
王安石不坐轿,步行。马宪和陈同,一左一右,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。
马宪还在不停地找话,试图粉饰太平。“相公请看,这边的田,都已经补种了。待秋收,百姓们有了收成,还贷绝无问题……”
王一石突然停下脚步。他指着不远处一个跪在田埂上,正绝望地拔着烂豆苗的老妇人。
“她,可贷了青苗钱?”
马宪脸色一变,他根本不认识这老妇。他回头狠狠瞪了陈同一眼。
陈同硬着头皮,翻开账册。他根本不用看,他记得每一笔账。“回相公,张庄王氏,贷钱五贯。”
“好。”王安石走了过去。
老妇人听到脚步声,惊恐地抬头,看到马宪的官服,“砰砰”就开始磕头。“青天大老爷饶命!不是民妇不还钱!是真的没收成啊!求求您,宽限几日……”
马宪吓得魂飞魄散,正要呵斥。
王安石却蹲了下去,扶起老妇人。“老人家,莫怕。我不是来收债的。我且问你,这五贯钱,你是自愿贷的吗?”
老妇人浑身一抖,看了看马宪,又看了看陈同,嘴唇哆嗦着,不敢说话。
“说实话。”王安石的声音温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老妇人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。“不是自愿的!是马吏目……是他们逼着我画押的!他们说,不贷钱,就不给救济粮!俺们一家五口,都要饿死了啊!”
马宪一屁股坐在泥地里。
王安石的脸色铁青。他站起身,目光如刀,扫过马宪,最后停在陈同脸上。
“陈书吏。”
“在。”陈同的声音干涩。
“账册上,为何写的是‘自愿’?”
陈同的心跳到了嗓子眼。他看到马宪正对他做着“割喉”的手势,威胁他老娘的性命。
他闭上眼,再睁开时,一片清明。
“回相公,”他直视着王安石,“是下官……是下官做的假账。”
全场死寂。
吕惠卿倒吸一口冷气。马宪则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,立刻爬起来:“王相公!您听到了!是他!是他蒙蔽了下官!下官毫不知情啊!”
王安石没有理会马宪的嚎叫。他只是盯着陈同。
“为何?”
“因为……”陈同惨然一笑,“因为知州大人需要一份功绩。因为若写真实情况,寿州官场,无人能活。”
“所以,你就帮着他们,欺上瞒下,鱼肉百姓?”王安石的声音陡然拔高。
“不!”陈同也提高了声音,这是他身为胥吏六年来,第一次敢对上官如此说话,“我没有鱼肉百姓!”
他从怀里,掏出了那本厚厚的、沾着墨点的账册,高高举起。
“这,才是寿州真正的账!一万三千贯,马大人与下属私吞三千!强迫放贷七千!真正自愿请贷,仅三千贯!”
马宪眼前一黑,彻底晕了过去。
“而那强迫放贷的七千贯,小吏……小吏已尽数填补。”
“填补?”王安石一愣,“你用什么填补?你一个小小书吏,哪来的七千贯?”
陈同知道,自己已经走上了绝路。
“小吏挪用了……州衙的营造款。小吏想,城墙晚修一月,无伤大雅。可这七千贯逼下去,寿州要死一半的人。”
吕惠卿大惊失色:“你好大的胆子!挪用公款,伪造账目,阻碍新法!陈同,你可知这三罪并罚,当凌迟处死!”
陈同惨笑,缓缓跪下。“小吏知罪。小吏只求相公,看在寿州十万生民的份上,饶过他们。他们,是真的活不下去了。”
王安石沉默了。他看着跪在泥地里的陈同,这个年轻的胥吏,衣衫褴褛,满身污泥,却站得笔直。
他看到了那双眼睛,那是在这个腐朽的官僚体系中,他找了太久,却从未见过的一双眼睛。
那里没有贪婪,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,和对生民最深的悲悯。
王安石忽然觉得,自己推行新法两年来的所有疲惫和愤怒,在这一刻,都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击中了。
他原以为,自己会在寿州看到一个贪婪的知州,一群麻木的胥吏。
他没想到,他会在这里,看到一个用“阳奉阴违”的手段,行“保护百姓”之实的……罪人。
“相公,”吕惠卿低声道,“此事……惊天动地。是否立刻将他拿下?”
王安石摆了摆手。他没有说话。
夜色降临,州衙灯火通明。马宪和一众相关吏目已被关押。陈同,则被软禁在他的仓曹司。
他静静地坐在桌前,整理着那本厚账册。他知道,天亮之后,他或许就再也看不到这间屋子了。
他不怕死。他只是遗憾,他那个“经世济民”的梦,还没开始,就结束了。
就在这时,房门被推开。
进来的,是王安石。他换下了一身泥泞的布衫,穿着深色的官袍,神情莫测。
“你,可知罪?”王安石开口。
“小吏知罪。”陈同叩首。
“你可知,你阻碍的,不只是一州一县的新法。你动摇的,是朝廷的国策。若人人都像你这般阳奉阴违,新法何以推行?”王安石的声音严厉。
“小吏不敢动摇国策。”陈同道,“小吏只是觉得,国策的根本,在于民生。若民生已死,国策……又有何意义?”
王安石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“好一个‘民生已死,国策何益’!”他怒极反笑,“你一个小小胥吏,也敢妄议朝政!”
“小吏不敢。”陈同道,“小吏只是……只是不想做第二个马宪。”
“马宪是贪。你是伪。”王安石道,“伪,比贪更可怕。贪,尚有法度可惩。你这种伪善,却打着‘为民’的旗号,行乱政之实!”
陈同猛地抬头:“相公!您是宰相,您在京城,您看到的都是奏折上的数字!可小吏在州县,小吏看到的,是活生生的人!”
“小S吏看到王氏在田里哭,看到李老汉因为还不起二分利上吊!相公的法是好法,可到了马宪这种人手里,就成了催命符!小吏不伪造,寿州就要乱!就要死人!”
“放肆!”吕惠卿从门外冲了进来,拔剑指向陈同,“敢对相公如此无礼!我先杀了你!”
“住手!”王安石喝止了吕惠卿。
他死死盯着陈同,胸口剧烈起伏。多少年了,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。那些朝堂上的政敌,司马光、苏轼,他们反对,是出于政见。
而眼前这个人,他的“反对”,是出于血淋淋的现实。
“你,”王安石指着陈同,“你以为你救了寿州?你错了。你只是把脓包捂住了。你挪用营造款,这个窟窿,谁来补?”
“小吏……小吏愿以死抵罪。”
“死?”王安石冷笑,“你死得轻巧。寿州的账烂了,新法在这里的信誉也烂了!本相要如何向陛下交代?如何向天下人交代?”
王安石在屋中踱步,显然陷入了巨大的挣扎。
他此来,是要立一个“典型”。马宪,是反面典型。他本想再找一个正面典型。
可他万万没想到,他找到了一个“反面”的正面典型,一个“正面”的反面典型。
陈同,这个胥吏,用最恶劣的手段,达到了最善意的结果。
这让他对自己建立的这套推行体系,产生了第一次深刻的怀疑。
“相公,”吕惠卿低声道,“司马光那边,还在等着看我们的处置结果。若此事传开,说我们新法逼得小吏造反,那……”
王安石的目光一凛。
他知道,他现在有两个选择。
一,杀了陈同。以雷霆手段,震慑天下所有阳奉阴违的官吏。这是最简单,政治上也最“正确”的选择。
二,保下陈同。但,如何保?以什么名义?
“陈同,”王安石忽然开口,“你那本厚账册,可还有副本?”
陈同愣住了。
“小吏……小吏的脑子里,就是副本。寿州每一户人家的情况,我都记得。”
王安石看着他,看了很久。
“好。好一个‘脑子就是副本’。”
他转头对吕惠卿说:“传令下去,寿州知州马宪,贪赃枉法,就地免职,押解回京。仓曹司书吏陈同,揭发有功……”
吕惠卿和陈同都惊呆了。
“……但伪造账目,功过不能相抵。着,即刻押解回京,交由……三司会审。”
吕惠卿松了口气。交三司会审,至少在程序上,王安石是公正的。
陈同的心则沉到了谷底。他知道,进了三司,以他的罪名,必死无疑。
“相公!”陈同叩首,“小吏死不足惜。只求相公,重派清廉之官,接管寿州。青苗法……莫再强迫摊派了。”
王安石看了他最后一眼,没有回答。
“带走。”
船队离岸,逆流北上。陈同戴着手铐脚镣,被关在底舱一间狭小的牢房里。
他不知道的是,在顶层的船舱里,一场关乎他生死的博弈,才刚刚开始。
吕惠卿忧心忡忡:“相公,此人……真的要交三司?他那张嘴,若是被司马光的人利用,恐怕……”
王安石坐在桌前,手里拿着的,正是陈同的那本厚账册。
“惠卿,你看这本账。”王安石指着上面的条目,“条理清晰,分毫不差。他不仅记下了马宪的贪污,连营造款的去向,如何填补青苗钱的亏空,都记得明明白白。”
“这只能说明,他心思缜密,是个天生的账房。”吕惠卿不以为然。
“不。”王安石摇头,“这说明,他是一个天才。他用一套账,瞒过了马宪;用另一套账,救活了百姓;最后用这套账,保住了自己的‘道义’。”
“他若用这才能于正途,本是国之栋梁。”
“可他偏偏用在了‘邪路’上。”吕惠K卿接口。
“邪路?”王安石反问,“如果‘正途’走不通呢?如果‘正途’的尽头,是万民的枯骨呢?”
吕惠卿大惊:“相公!您……您怎可说此等话!新法是陛下的意志,是救国良方!”
王安石摆摆手,示意他稍安勿躁。“新法是良方,但马宪,是喂药的手。这只手,有毒。”
“陈同,则是那个在毒药里,拼命掺入解药的人。”
“可他毕竟是犯了国法!”
“是啊,”王安石叹了口气,“他犯了法。”
“那……”吕惠卿还是不明白,“您为何还要带他回京?在寿州,找个由头,让他‘病故’,岂不干净利落?死人,是不会说话的。”
王安石猛地转头,目光如电:“惠卿!我王安石变法,是为国!不是为私!我若用此等阴暗手段,和马宪有何区别?和那些构陷我的政敌,有何区别?”
吕惠卿吓得跪下:“下官失言!”
王安石扶起他。“我带他回京,就是要让朝堂上所有人都看看。看看这寿州,是如何烂的。看看这新法,是如何被执行歪的。”
“可是,相公……”吕惠卿还是担忧,“司马光他们,不会听您的解释。他们只会抓住陈同‘伪造文书’这一点,来攻击新法本身!”
“他们会的。”王安石的眼中闪过一丝疲惫,但随即又被坚毅取代。
“所以,在他们发难之前,我必须先见一个人。”
“谁?”
“司马光。”
这个答案,让吕惠卿彻底愣住了。王安石,要去见他最大的政敌?
“相公,万万不可!”吕惠卿急道,“您主动去见他,示弱于人不说。把陈同之事告诉他,无异于……无异于递刀给仇人啊!”
“不。”王安石看着窗外奔流的淮河水,“我不是去示弱。我是去……下战书。”
“我王安石的朝堂上,容不下一个马宪。我倒要看看,他司马光的朝堂上,容不容得下一个陈同。”
吕惠卿还是不懂。
王安石也没有再解释。他只是在想,陈同在堂上的那句嘶吼:“小吏看到的,是活生生的人!”
这句话,像一根刺,扎进了王安石的心里。
他推行新法,难道看到的,就只是奏折上的数字吗?
船到汴京。陈同被押入了刑部大牢。
而王安石,则在回府换过朝服后,径直走向了城西,司马光的府邸。
03
司马光府邸,素来简朴。这位保守派的领袖,生活近乎清苦。
当听闻王安石登门拜访时,司马光也愣住了。自新法推行以来,两人势同水火,在朝堂上势不两立,私下更是断绝了往来。
“介甫(王安石的字)兄,今日是何风,把你吹到我这寒舍来了?”司马光站在门口,拱手为礼,语气不咸不淡。
王安石没有寒暄。他开门见山:“君实兄(司马光的字),我刚从寿州回来。”
司马光的眉毛一挑。“寿州?马宪的‘模范州’?如何,介甫兄的青苗法,可是硕果累累啊?”
这讽刺,王安石全当没听见。
“马宪,已被我革职下狱。寿州青苗法,一败涂地。”
司马光彻底怔住了。他原以为王安石是来炫耀功绩的,没想到,是来自曝其短。
“哦?”司马光来了兴趣,将王安石请入书房。“愿闻其详。”
王安石坐下,将寿州之事,一五一十,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。
他没有隐瞒马宪的贪婪,也没有隐瞒陈同的“阳奉阴违”和“伪造账目”。
书房里的空气,随着王安石的叙述,一点点凝固。
司马光脸上的嘲讽渐渐消失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凝重。
“……事情,就是如此。”王安石讲完了,端起茶杯,却不喝。“我已将陈同押解回京,交三司会审。”
“荒唐!”司马光终于开口,一拍桌子,“王安石!你疯了!你竟然为了你的新法,逼得一个小吏挪用公款,伪造文书!这是乱政!这是在动摇国本!”
“我若不推新法,马宪这等贪官,便会用旧法,一样鱼肉百姓!”王安石寸步不让。
“那也罪不至此!你看看,你把一个本可安分守己的胥吏,逼成了什么?逼成了钦犯!”司马光痛心疾首,“此人,按律当斩!而你王安石,就是逼死他的元凶!”
“是吗?”王安石放下茶杯,“君实兄,你我政见不同,但你我都知道,大宋的病根,不在新法旧法之争,而在吏治!”
“马宪这种人,杀一个,会再来十个。他们如野草,春风吹又生。”
“而陈同……”王安石盯着司马光,“他这样的人,我找了两年,才找到这一个。”
司马光一愣。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我的意思是,这个人,我保了。”王安石一字一句道。
“你保他?”司马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“你凭什么保他?他罪证确凿!三司会审,谁敢徇私?你这是要知法犯法!”
“我不会徇私。”王安石道,“明日早朝,我会亲自向陛下奏请,调此人入中枢。”
“什么?!”司马光惊得站了起来,“调一个犯官,入中枢?王安石,你莫非是巡查一趟,急火攻心,失了心智!”
“我清醒得很。”王安石站起身,气势丝毫不弱于对方。
“君实兄,你只看到了他的罪。我,却看到了他的才。”
“他能用一套账目,瞒过整个州衙。他能用挪用公款的手段,稳住一州灾民。他有仁心,更有手段!这种人,难道不该在中枢,为国效力吗?”
“歪才!邪才!”司马光气得发抖,“此等心术不正之人,若入中枢,必为巨奸!”
“心术不正?”王安石反问,“他若心术不正,早该和马宪同流合污!他若心术不正,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,去保那十万生民?他若心术不正,又何必在我面前,坦陈一切?”
司马光被问得哑口无言。
他发现,自己竟然无法反驳。
王安石逼近一步:“君实兄,你我之争,暂且不论。我就问你,这样一个有仁心、有手段、有担当的实干之才,仅仅因为在酷吏手下,为保百姓而‘伪造’了文书,就该死吗?”
司马光沉默了。他一生刚正不阿,最重“法度”与“德行”。
陈同,有德,却违法。
王安石,要用他,却是“唯才”。
这彻底触碰到了司马光的政治底线。
“介甫,你这是在玩火。”司马光沉声道,“你保不住他。明日朝堂,我,第一个上书弹劾你!”
“我等着。”王安石毫不畏惧,“我王安石要用的人,陛下信我,我就能用。陛下若不信我……”
他顿了顿,“那这变法,不变也罢!”
王安石拂袖而去。
司马光站在书房中,久久不能平静。他知道,王安石这次是认真的。他不是在开玩笑,他是在用自己的相位,去赌一个小小胥吏的性命。
这个王安石,真的疯了。
然而,就在王安石离开司马光府邸的同一个时辰。
刑部大牢,最深处的死囚牢里。
陈同正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。
牢门“哐当”一声被打开。刺眼的火把光,让他睁不开眼。
进来的,不是狱卒。而是几个身穿便服,面带煞气的壮汉。为首的,正是吕惠卿。
吕惠卿屏退了狱卒,冷冷地看着陈同。
“陈书吏,相公对你,很失望。”吕惠卿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。
陈同心里一沉。“小吏……不知何意。”
“你以为,你那点小聪明,真能瞒天过海?”吕惠卿拿出一封信,摔在陈同面前。“这是在你老家搜出来的。你和你那同乡好友,倒是一直书信不断啊。”
陈同脸色大变,扑过去抓起那封信。
信上的内容,是他在寿州时写的。他不仅记录了马宪的罪行,也……也记录了他对“青苗法”本身的疑虑和批评!
他写道:“新法本意或善,然执行之中,已成苛政。二分之利,猛于虎也……”
“你,”吕惠卿的眼中杀机毕露,“你不仅阳奉阴违,你还从根本上,反对相公!反对新法!”
陈同瞬间如坠冰窟。他知道,这封信,才是真正的催命符。
“不……我不是反对相公……我只是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吕惠卿打断他,“相公本想给你一个机会。但现在看来,你,留不得。”
吕惠卿缓缓抽出一把短刀,寒光四射。
“陈同,你放心。你那老娘,我们会‘好好’照顾的。你,就安心上路吧。”
陈同绝望地瞪大了眼睛。
他怎么也想不到,王安石,那个在寿州雨中,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宰相,那个他以为能懂他苦心的王安石……
终究,还是要杀他灭口!
这难道就是他的结局?这难道就是他用性命去赌的“公道”吗?
04
短刀的寒光,映亮了陈同绝望的瞳孔。
就在吕惠卿举刀刺下的瞬间,一个沉稳的声音从牢门外传来。
“住手。”
吕惠卿的动作僵住了。他猛地回头,只见王安石正站在黑暗的甬道里,脸色阴沉得可怕。
“相……相公?”吕惠卿大惊失色,短刀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,“您……您怎么来了?”
王安石没有理会他,径直走到陈同面前。
他看着这个满脸惊恐,却依旧强撑着没有求饶的胥吏,缓缓开口:“你,是不是觉得,本相要杀你灭口?”
陈同紧咬着牙,没有说话。他的眼神,已经从绝望变成了愤怒和嘲讽。
“你错了。”王安石捡起地上的那封信,“这封信,不是他们搜出来的。是你被押解回京的当晚,你那位同乡好友,怕你出事,星夜兼程,亲自呈给本相的。”
陈同浑身一震。
“他以为,这封信能救你。能证明你不是马宪的同党。”王安石道。
“可吕惠卿,却认为这封信,是你该死的铁证。”
王安石转过身,冰冷地看着吕惠卿。“惠卿,你跟了我五年。你以为,我王安石的变法,是容不得半句批评的吗?”
“相公!”吕惠卿跪倒在地,浑身颤抖,“下官……下官是怕司马光他们利用此信,大做文章!下官是为相公着想啊!”
“为我着想?”王安石怒喝,“就是背着我,来刑部大牢,私下杀人灭口?”
“你这是在帮我,还是在害我!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?把这场变法,看成了什么!”
“下官知罪!下官知罪!”吕惠卿连连磕头。
陈同已经彻底呆住了。他脑中一片混乱。王安石……不是来杀他的?那吕惠卿……
“陈同。”王安石回过头。
“小吏在。”陈同下意识地回答。
“这封信,写得很好。”王安石将信递给他,“‘二分之利,猛于虎也’。你比朝堂上那些只知道空谈的言官,看得透彻。”
“你指出的弊病,切中要害。青苗法的利息,确实太高了。是本相……急于求成了。”
陈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权倾朝野的“拗相公”,大宋新法的制定者,竟然在向他,一个阶下囚,承认自己的“急于求成”?
“相公……”
“你先别急着谢恩。”王安石摆摆手,“你挪用公款,伪造文书,依旧是死罪。”
陈同的心又沉了下去。
“但是,”王安石话锋一转,“本相今日见了司马光。”
陈同和吕惠卿同时抬头,满脸惊骇。
“我与他打了个赌。”王安石的嘴角,泛起一丝难得的、近乎顽童的笑意。
“我赌,我王安石,敢用一个反对我新法、却心怀百姓的‘罪人’。”
“我赌,他司马光,不敢。”
王安石看着陈同,一字一句道:“陈同,你那两本账册,做得很好。但是,你只做了一个寿州的账。”
“本相现在要你,做一本……大宋的账。”
“你,敢不敢?”
陈同的热血,“轰”的一声,直冲头顶。他所有的恐惧、委屈、绝望,在这一刻尽数褪去,只剩下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。
他重重叩首,声震牢房:“小吏陈同,万死不辞!”
王安石点点头。“吕惠卿。”
“在……”吕惠卿颤声道。
“私入大牢,意图杀人。本相革去你一切差遣。你,就在这牢里,陪陈书吏,好好反省一夜吧。”
“相公!相公饶命啊!”吕惠卿的哀嚎,被关在了厚重的牢门之后。
王安石走出刑部大牢时,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。
他抬头看了看这汴京的天空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他知道,真正的风暴,才刚刚开始。
05
神宗皇帝的早朝,气氛肃杀。
司马光果然第一个出列。他没有弹劾王安石,而是先陈述了寿州马宪一案。
“……马宪贪赃枉法,固当严惩。然,仓曹司书吏陈同,伪造文书,挪用公款,阻碍国策,更是罪大恶极!臣请陛下,依律,将其斩立决,以正视听!”
朝堂上一片嗡鸣。保守派的官员纷纷出列附议。
“司马公所言极是!此例一开,天下胥吏纷纷效仿,新法将荡然无存!”
“杀一陈同,可儆效尤!”
神宗皇帝看向了王安石。他年轻的脸庞上,带着一丝疑虑。
“王卿,司马卿所言,你意如何?”
王安石出列,站到了司马光的身旁。这是新旧两党领袖,第一次在朝堂上,并肩而立。
“陛下,司马公所言,句句属实。陈同之罪,按律当斩。”
这句话一出,满朝皆惊。
司马光也皱起了眉。他没想到,王安石昨日还信誓旦旦要保的人,今日竟第一个认同该杀。
就连神宗皇帝也糊涂了。“哦?既然王卿也认为当斩,那……”
“但是。”王安石打断了皇帝的话。
“臣,要为陈同,请一个‘免死’,求一个‘破格’。”
“王安石!”保守派的御史立刻跳了出来,“你疯了!为罪囚求情,你……”
“臣未说完。”王安石的声音,压过了所有嘈杂。
“陈同有罪,然其罪,非为私利,而是为生民。其情可悯。”
“其情可悯,也不能枉法!”司马光冷哼道。
“不错。”王安石点头,“所以,臣不以‘情’求。臣以‘才’求。”
他转向神宗皇帝,朗声道:“陛下。我大宋冗官、冗兵、冗费,积弊已久。新法之推行,旨在富国强兵。然国之钱粮,经手无数。从京城到州县,层层盘剥,十不存一。此乃国之顽疾!”
神宗皇帝深有同感地点头。这正是他支持王安石变法的根本原因。
“而陈同,”王安石提高了声音,“此人,有算清天下账目之才!他能在寿州,以一人之力,周旋于贪官与灾民之间,造出两本账,一本瞒上,一本救下。此等手段,若用于正途……”
“陛下!”王安石猛地跪下,“臣请陛下,赦陈同死罪,将其调入‘制置三司条例司’(变法核心机构),命其核算天下漕运、仓储、钱粮!臣愿以相位担保,此人,可为我大宋,每年多查出百万贯的亏空!”
“以相位担保!”
这五个字,如同一道惊雷,炸响在金銮殿上。
司马光也倒吸一口凉气。他没想到,王安石真的敢在朝堂上,赌上自己的全部政治生命。
神宗皇帝被震撼了。他看着王安石,这个他最信赖的宰相。
“王卿,”神宗皇帝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你可知,你在说什么?用一个‘罪吏’,核算天下钱粮?你这是……在与整个大宋的官场为敌啊!”
“臣,万死不辞!”王安石伏地。
大殿陷入了死寂。
司马光看着王安石的背影。这一刻,他对这个政敌,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……敬意。
他知道,王安石不是在保一个陈同。他是在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,向所有人宣示他变法的决心。
“陛下。”司马光忽然开口。
所有人都看向他。
“臣,依旧认为陈同当斩。”司马光缓缓说道,“但是……”
“若陛下执意要用王相公的‘险棋’……”
司马光深吸一口气:“臣,斗胆,也与王相公,打一个赌。”
王安石回过头,惊讶地看着他。
司马光直视着神宗皇帝:“陛下。您准了王相公的请奏。但臣请陛下,给陈同,戴罪立功。以一年为期。”
“若一年之内,他查不出那百万贯亏空。臣请陛下,将陈同,与王安石,同罪并罚!”
满朝哗然!
司马光,这是在赌王安石的命!
神宗皇帝的呼吸急促起来。他看着阶下这两个大宋最顶尖的头脑。一个要用,一个要赌。
这,才是他想要的朝堂!
“好!”神宗皇帝猛地站起,“朕,就准了你们的赌约!”
“即日,赦免陈同死罪!调入制置三司条例司,任主簿,核查天下漕运!”
“一年为期!朕,等着看你们的答卷!”
陈同被从刑部大牢里提出来的时候,还有些恍惚。
他脱下囚服,换上了条例司的绿色官袍。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主簿,但他,真的成了京官。
站在条例司的门口,陈同看着王安石的背影。
“陈同。”王安石没有回头,“本相用相位,保了你一年。你,也只有一年。”
“这一年,你没有同僚。条例司里,个个都可能是吕惠卿。朝堂之上,人人都是司马光。”
“你查出的账目,会得罪所有人。包括我王安石的人,也包括司马光的人。”
“你,怕吗?”
陈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帽,扶正。
他对着王安石的背影,深深一揖。
“相公。小吏在寿州,就已经死过一次了。这条命,是相公捡回来的。小吏不怕。小吏只怕,这天下的账,算不平。”
王安石的肩膀,微微动了一下。
他没有再说话,迈步走进了那座深不可测的,变法的“风暴眼”。
06
制置三司条例司,是大宋新法的心脏。但对陈同而言,这里是比刑部大牢更冰冷的所在。
他被安排在一个角落的公房里,堆满了他从寿州带来的,那两本旧账册。
没有人跟他说话。
条例司的官员,都是王安石的亲信,是新法的既得利益者。他们鄙夷陈同的胥吏出身,更嫉妒他一步登天,竟能得王安石以相位担保。
他们表面恭敬,暗地里,却处处使绊子。
陈同要查阅漕运旧档。书记官说,库房受潮,卷宗正在晾晒。
陈同要提审转运司的仓管。推官说,仓管老母病危,已告假还乡。
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。等这个“罪吏”在一年后,和王安石一同倒台。
陈同没有愤怒,也没有抱怨。
他知道,王安石说得对。他没有同僚。
既然不给卷宗,那他就自己去找。
汴京的夜晚,陈同没有回官舍。他换上一身布衣,带着干粮,守在了漕运码头的茶馆里。
他不像个官员,他更像他曾经的身份——一个胥吏。他知道,真正的账本,不在库房里,而在这些码头的脚夫、船工和押运小吏的嘴里。
他白天在条例司枯坐,晚上,则在码头的喧嚣中,用最原始的办法,一点点拼凑着大宋漕运的真相。
他记下了每条船的吃水线,记下了它们往返的周期。
他记下了每斗米在码头的“耗损”,也记下了这些“耗损”的米,最终流入了哪些黑市米行。
三个月。
他没有和王安石说过一句话。
他用光了自己所有的俸禄,去收买那些底层的线人。
六个月。
他绘制出了一张巨大的漕运图。上面,不再是官方的路线,而是一条条鲜红的,代表着贪腐和走私的暗线。
这些暗线,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,从京城,一直蔓延到江南。
而蛛网的中心,指向了几个陈同想都不敢想的名字。
其中一个,是王安石的姻亲,时任两浙路转运副使的蔡确。
另一个,是司马光门下最得意的弟子,时任户部侍郎的刘挚。
陈同看着这张图,手脚冰凉。
他终于明白,王安石为什么说,他会得罪“所有人”。
这张图,一旦呈上去,将同时引爆新旧两党。
他陈同,将成为两派共同的,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敌人。
他想到了吕惠卿那把冰冷的短刀。
那一夜,他坐在孤灯下,久久未动。他想到了寿州的老娘,想到了王安石的知遇之恩,也想到了司马光那句“同罪并罚”。
他有两个选择。
一,烧了这张图。随便从马宪那样的贪官身上,找些不痛不痒的亏空,凑足“百万贯”,交差。他可以活命,王安石也能过关。
二,呈上这张图。
天亮时,陈同将那张图,小心翼翼地卷起,放入怀中。
他走出了公房,第一次,主动敲响了王安石宰相府的大门。
王安石正在病中。变法的巨大压力,早已耗尽了他的心力。
看到陈同,他有些意外。
“你来了。半年了。账,可算清了?”
陈同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,将那张图,在王安石的病榻前展开。
王安石只看了一眼,便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他看到了“蔡确”那个名字。
“你……”王安石指着陈同,气得说不出话。
“相公。”陈同跪下,“这张图上,总计亏空,三百七十万贯。其中,蔡确,占八十万贯。刘挚,占六十万贯。”
“够了!”王安石打翻了药碗,“陈同!你……你是在报复本相吗?报复本相没有在寿州就提拔你?报复吕惠卿要杀你?”
“小吏不敢。”陈同叩首,“小吏只知道,这是相公要的,大宋的账。”
王安石死死盯着他。“你可知,蔡确,是我的人!他是在前线,为我推行新法的功臣!”
“小吏也知,刘挚,是司马公的爱徒。是保守派的未来。”
“那你,还要本相如何?”王安石的声音里,带上了一丝哀求,“你将此图呈上,新党、旧党,无一幸免。朝堂震动,陛下……陛下会杀了你,也会……废了新法!”
“相公。”陈同抬起头,眼中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澄澈。
“您忘了,您在寿州,对小吏说的话吗?”
“您说,您王安石变法,是为国,不是为私。”
“您说,您和那些构陷您的政敌,不一样。”
王安石,怔住了。
他看着眼前的陈同,仿佛看到了半年前,在寿州泥地里,那个敢于顶撞他的小小胥吏。
他没有变。
变的,是自己。自己竟然也开始计较“派系”,计较“亲疏”了。
王安石惨然一笑。
“好……好一个陈同。”他缓缓坐直了身体,“你,是在用本相的话,打本相的脸啊。”
“扶我起来。更衣。”王安石对侍从道。
“相公,您病着……”
“死不了。”王安石推开侍从,“备轿,入宫。另外,派人,去请司马光,即刻入宫面圣!”
皇宫,垂拱殿。
神宗皇帝看着那张图,手在发抖。
蔡确,刘挚……这都是他倚重的肱骨之臣。
“王安石!”神宗皇帝的怒火,几乎要掀翻殿顶,“这就是你的新法?这就是你的‘功臣’?”
王安石跪在地上,一言不发。
“司马光!”皇帝又转向另一边,“这就是你的‘贤良’?这就是你的‘君子’?”
司马光也跪在地上,面色铁青。
“陈同!”皇帝的目光,最后落在了这个卑微的、从始至终都伏在地上的小吏身上。
“是……是你查出的?”
“回陛下,是。”
“你为何,要查得如此清楚?你为何,不给他们留一条活路?不给你自己……留一条活路?”皇帝的声音里,充满了不解和疲惫。
陈同抬起头。
“回陛下。小吏本是寿州一胥吏。在小吏眼中,无论是蔡大人,还是刘大人,他们和寿州的马宪,并无不同。”
“他们,都在吸大宋的血。马宪吸的是百姓的血,他们吸的,是国库的血。”
“王相公要小吏算的,是天下的账。账,就算清了。如何处置,陛下圣裁。”
“好……好一个‘并无不同’!”神宗皇帝气得大笑起来。
他走下御座,来到王安石和司马光面前。
“王卿,司马卿。你们二人,斗了半辈子。”
“今日,朕,就让你们,看一场好戏。”
神宗皇帝指着那张图。“蔡确,刘挚,一并下狱!查抄家产!”
“这三百七十万贯,朕要一文一文地,给朕追回来!”
“至于陈同……”皇帝的目光,落在了王安石身上。
王安石依旧伏地。
就在此时,司马光,这个王安石最大的政敌,缓缓开口了。
“陛下。”
“臣,有本奏。”
所有人都看向他。
“臣,弹劾王相公,用人不明,识人不清,纵容姻亲贪腐,当罢相。”
王安石的身体,微微一震。
“臣,亦弹劾自己,教徒不严,监管不力,当自请处分。”
司马光说完,也伏倒在地。
大殿之上,大宋新旧两党的领袖,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以同样的姿态,跪在了一起。
他们斗了一辈子,却在这一天,被一个小小胥吏的账本,同时“击倒”了。
王安石缓缓转过头,看向司马光。
司马光的目光,也正看着他。
没有仇恨,没有嘲讽。只有一种,历尽千帆的,复杂的理解。
王安石忽然笑了。
他对司马光,说出了那句,他在心里藏了半年的话。
“君实兄。你输了。”
司马光一愣。
王安石道:“我赌的,是我敢用一个反对我、却心怀百姓的‘罪人’。”
“今日,他,陈同,用这张图,不仅反对了你,也反对了我。”
“但他,是对的。”王安石的声音,掷地有声。
“他这样的人,才是大宋真正的栋梁。他这样的人,才可留,才可调往中枢,委以重任!”
“陛下!”王安石转向神宗,“臣,请陛下,罢免臣的相位。但臣,恳请陛下,重用陈同!”
司马光看着王安石,又看了看伏在那里的陈同。
他缓缓地,闭上了眼睛。
许久,他睁开眼,对神宗皇帝叩首。
“陛下。臣……附议。”
07
那一日,史称“垂拱殿之辩”。
其后,朝局剧变。王安石罢相,退居金陵。蔡确、刘挚等一众新旧两党高官,尽数下狱。
司马光,没有接任相位。他自请退守洛阳,专心编撰《资治通鉴》。
大宋的朝堂,仿佛一夜之间,被清空了。
而那个引爆了这一切的小吏,陈同,却得到了神宗皇帝的破格擢升。
他没有进入中书省,也没有进入枢密院。皇帝给了他一个全新的职位——大宋皇家内库,总核算司,司长。
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官职。
他不再隶属于任何一派。他只对皇帝一人负责。
他的职责,只有一个。
算账。
算清大宋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。
陈同,这个昔日的寿州胥吏,终于实现了他那个“经世济民”的梦。只是,他实现的方式,是如此的惨烈,如此的……孤独。
他成了汴京城里,最不受欢迎的人。
新党余孽视他为“叛徒”,是他们失势的根源。
旧党门生骂他是“酷吏”,是他害得司马公归隐。
他没有朋友,没有同僚。他只有冰冷的数字,和皇帝的绝对信任。
他用他在寿州仓曹司磨练出的手腕,用他那“阴阳账”的思路,为大宋建立了一套前所未有的,交叉核算的财务制度。
他堵住了漕运的亏空,清查了盐铁的私贩。
在他任上的五年,大宋国库的年收入,平均多出了四百万贯。
神宗皇帝,用这笔钱,打造了精锐的西军,收复了失地,史称“熙宁变法”的真正“硕果”。
五年后,神宗皇帝驾崩,哲宗继位。高太后临朝,司马光被召回汴京,拜为宰相。
新法,被尽数废除。
司马光上任的第一件事,就是废除了“总核算司”。
陈同,被罢免了。
他没有被清算,也没有被下狱。司马光只是平静地,让他脱下了官袍。
离开汴京的那天,天降大雪。
陈同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,独自走向城门。
一辆马车,停在了他的面前。
车帘掀开,是已经老态龙钟的司马光。
“陈同。”司马光的声音,一如既往的沉稳,“你要去哪?”
“回寿州,老家。”陈同躬身行礼。
“你……恨我吗?”司马光问。
陈同摇摇头。“不恨。司马公废除核算司,与王相公罢免马宪,并无不同。都是时势而已。”
司马光沉默了。
“王相公在金陵,病重。”司马光忽然道,“他托人带话。他说,他一生,只看对了一个人。也只看错了一个人。”
陈同的身体,微微一颤。
“他看对的,是你。”
“他看错的,也是你。”
“他说,他原以为,你只是一个‘能臣’。他没想到,你是一个‘孤臣’。”
“能臣,尚有派系可依。而孤臣,天地之间,孑然一身。”
陈同的眼眶,红了。
他对着马车,深深一拜。
“替我,谢过相公。也,谢过司马公。”
陈同转过身,走入风雪。
司马光看着他的背影,那个在寿州泥地里、在金銮殿上,都未曾弯曲过的背影,在风雪中,渐行渐远。
“介甫啊介甫,”司马光喃喃自语,“你我,都输给了这个小吏。”
“你赢在了‘用’他。我……却赢在了‘懂’他。”
马车调转回头。
司马光,这位大宋的“旧”,与王安石,那位大宋的“新”,围绕着一个陈同,进行了一生最后,也是最深刻的一次交锋。
而陈同,不属于新,也不属于旧。
他,只属于那十万生民,和那本,算得清清楚楚的……账。
创作声明: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,如有雷同纯属巧合,采用文学创作手法实盘配资网站,融合历史传说与民间故事元素。故事中的人物对话、情节发展均为虚构创作,不代表真实历史事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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